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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画人记》全文阅读
友谊
画面上站着的是我,坐着的是邢庆仁。
邢庆仁是一位画家。
我们曾一起在深圳何香凝美术馆办过书画展,展名叫《长安男人》,实在是长安城里两个最丑陋的男人。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有各自的不幸,其实人的长相也是这样,美人差不多一个模式,丑人之间的丑的距离却大了,我俩就是证据。
和邢庆仁来往频繁始于二十世纪之末,到现在差不多已四年。四年里几乎每礼拜见一次,我还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大的毛病,友谊日渐坚刚。我想了想,这是什么原因呢?可能我们都是乏于交际,忠厚老实,在这个太热闹的社会里都一直孤独吧。再是,我也总结了,做朋友一定得依着性情,而不是别的目的,待朋友就多理解朋友,体谅朋友,帮助朋友,不要成为朋友的拖累。中国十多亿人,我也活了近五十年,平日交往的也就是七八个人的小圈子,这个小圈子且随着时间不断地在变换,始终下来的才是朋友。那些在阶级斗争年月里学会了给他人掘坑的人,那些太精明聪明的人,那些最能借势的人,我是应付不了,吃些亏后,就萧然自远了。人的生活就是扒吃扒喝和在人群里扒着友谊的过程,所以,我画下了这幅画。
这样的画我同时画了两幅,一幅庆仁索要了去,一幅就挂在我的书屋。庆仁那天取画的时候,说他读了一本书,书上有这样一句话:穷人容易残忍,富人常常温柔。
“这话当然不仅指经济上的穷与富,”他说,“你想想,事业上,精神上,何尝不是这样呢?”
我想了想,就笑了。
绘画
认识郑全铎是在二○○○年,我们一起走丝绸之路。平日做朋友,甚或只有个荣辱问题,而出了远门却成了生死之约,大家就推选郑全铎为团长。开着了一辆车,一个月在青藏高原上奔波,团长是最辛苦的,早晨总是第一个起床,晚上又是最后一个睡觉,脸本来黑,现在越发黑了,又爱出汗,又要拿纸巾擦,常常纸屑就粘在下巴上。每次车一上路,我画个佛像放在车窗前,就睡着了,一个睡着很快传染得大家都睡着了。他是不敢睡的,要坐到驾驶室给司机递烟、说话,不时叮咛开慢些,再慢些。当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寻着饭馆吃饭了,他就歪着头在椅子上打盹。我说:“老郑,老郑”,叫他吃饭,他会忽地醒来,说:“啥事,啥事?”一脸的警觉。
从丝绸之路回来,我和郑全铎来往就非常多了,似乎走了一趟丝绸之路就像是上了一次老山前线,我们成了战友。他是个很矛盾的人,作为一个军人,甚至当过了中国王牌师的副参谋长,却骨子里好文。他穿上军装的时候,威武庄严,你不敢随便和他开玩笑,但脱下军装了,一坐下来他就码裤腿,和我一样,时不时就露出乡下人的习气。我们谈起乡下事,谈起最多的事是没有饭吃。我说我却是个乖娃,我妈上地前把我放在门墩上,她从地里回来了我还在门墩上坐着。他说他那时在村里是“惹不起”,每次他要什么大人就得给,不给,他就倒在地上哭,哭死了。他是渭河北岸人,厚肉大脸,看起来抽笨,但道数清楚,极具智慧,大场面小场面,能撑起,能控制,拿捏得非常好。他话不多,却诙谐,已经是很尴尬的事了,经他一诙谐,二两拨千斤,没事了。
人这一生,其实是不断觅寻朋友的过程。有些朋友是好人,但没趣,交往着太累,有些朋友有趣,做人却没有底线,交往就不会长久。郑全铎身上有一种豪气又才情漾溢,相处可靠而快乐。一位部队的首长对我说:“你结交郑全铎着好,他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可以托付大事。”
就这么交往着,我有事找他,他有事找我,一块去秦岭望春,一块去吃羊肉泡,有一天他突然说他要画画呀。虽然他交往着许多画家,我也在业余画画,但如果他说他干别的事,我一点也不吃惊,而他说他要画画,却大出我的想象。我当时笑了笑,没有在意,没想过了几天他真的拿了几张画,画得竟然有模有样。我说: “好,有前途!”他说:“你就是说谎,我也当真的哩!”他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像疯了一样,每次来都拿一卷儿画,来了就逼你评说。我当然要鼓励,但他的画越画越好,进步之神速令我惊讶,我就不敢敷衍了,正儿八经地指出哪张好,又正儿八经地指出哪张不好,然后商讨我们各自对绘画的体会。我在年轻的时候学写作,凡是朋友来,就逼着朋友听我念文章,郑全铎快五十的人了,画起画来比我还痴,在相当的时间里,他只要给我打电话,我就说:坏了,又得看他的画了!
他的画和我的画一样,笔墨是欠缺的,或许他看见我在画画,知道画还可以这样画,就勇敢了,画的比我更野更怪。有一位官员嘲笑我们是半路出家,我们反驳说:你当官更是半路出家!我们当然清楚我们的不足,也在不断地熟练我们的笔墨,但我们更在当今普遍把笔墨当作绘画目的的情况下发展我们的长处。我们的作画纯粹是兴趣,有生命的快乐,而不是去为了展览和获奖,也不是为了卖钱或扬名,画了就在自己的墙上挂着,所以从不论纸张大小,不顾及那么多的清规戒律,一任恣肆得意。他的画极具原创性,题材、构图和用笔上有他鲜明的个性。我说过他的画有草莽之气,这不是贬低,我欣赏的是那一种激情,它虽不儒雅,但大气张扬,生而硬,绝不平庸。我也琢磨过他的画风是怎么形成的?当然一是生存的环境,他是渭北人,又数十年的军旅生活,性格里沉淀了沉雄,再是他接触的范围广,求教的名家多。他的绘画没有俗气,又痴爱和勤奋,以现在进步的势头看,我是很看重他的。
今天我又到他的家中,他的双胞胎儿子都在大学读书,没有回来,他妻子安静地在一张桌上写楷书,那楷书堪称一流;而他则在另一张桌连呼带叫地画他的画,颜料弄得满桌都是。我来又鼓励他出画册的事,他还是下不了决心。刚才他还戏谑妻子:“我真佩服你,你就那么一点儿才气却下这么大的功夫,我实在是不珍惜我了!”这阵却说:“真的能出吗?”我说:“怎么不能出?出上一本册子权当是向关爱你的朋友们的一次绘事汇报么!”所以,我们给这本册子定名为:绘报。
藏者
我有一个朋友,是外地人。一个月两个月就来一次电话,我问你在哪儿,他说在你家楼下,你有空没空,不速而至,偏偏有礼貌,我不见他也没了办法。
他的脸长,颧骨高,原本是强项角色,却一身的橡皮,你夸他,损他,甚至骂他,他都是笑。这样的好脾气像清澈见底的湖水,你一走进去,它就把你淹了。
我的缺点是太爱吃茶,每年春天,清明未到,他就把茶送来,大致吃到五斤至十斤。给他钱,他是不收的,只要字,一斤茶一个字,而且是单纸上写单字。我把这些茶装在专门的冰箱里,招待天南海北的客人,没有不称道的,这时候,我就觉得我是不是给他写的字少了?
到了冬天,他就穿着那件宽大的皮夹克来了,皮夹克总是拉着拉链,从里边掏出一张拓片给我显派。我要的时候,他偏不给,我已经不要了,他却说送了你吧,还有同样的一张,你在上边题个款吧。我题过了,他又从皮夹克里掏出一张,比前一张更好,我便写一幅字要换,才换了,他又从皮夹克里掏出一张。我突然把他抱住,拉开了拉链,里边竟还有三四张,一张比一张精彩,接下来倒是我写好字去央求他了。整个一晌,我愉快地和他争闹,待他走了,就大觉后悔,我的字是很能变作钱的,却成了一头牛,被他一小勺一小勺巧妙着吃了。
有一日与一帮书画家闲聊,说起了他,大家竟与他熟,都如此地被他打劫了许多书画,骂道:这贼东西!却又说:他几时来啊,有一月半不见!
我去过他家一次,要瞧瞧他一共收藏了多少古董字画,但他家里仅有可怜的几张。问他是不是做字画买卖,他老婆抱怨不迭:他若能存一万元,我就烧高香了! 他就是千辛万苦地采买茶叶和收集本地一些碑刻和画像砖拓片到西安的书画家那儿嘻嘻哈哈地换取书画,又慷慷慨慨地分送给另一些朋友、同志。他生活需要钱却不为钱所累,他酷爱字画亦不做字画之奴,他是真正的字画爱好者和收藏者。
真正的爱好者和收藏者是不把所爱之物和藏品藏于家中而藏于眼中,凡是收藏文物古董的其实都是被文物古董所收藏。人活着最大的目的是为了死,而最大的人生意义却在生到死的过程。朋友被朋友们骂着又爱着,是因了这个朋友的真诚和有趣。他姓谭,叫宗林。
推荐马河声
我曾给王×推荐过马河声,王×没有回音;我又给张××推荐过马河声,张××说他们研究研究,但也没有了下文。我只得向您推荐马河声了。您上任后,我与您约定我绝不以私人事麻烦您,可马河声不是我的亲戚。也不是同乡、同学。如果再不向您推荐,马河声的问题在这个城市里可能永远得不到解决,而我若不推荐,马河声则不会再有人肯推荐。因为马河声是个穷人,没有城里户口,没有工作单位,甚至三十六岁了,还没有娶妻成家。五年前我认识了马河声,我那时四十三岁,他三十一岁,我们的属相都为龙,我正好大他一轮,我惊叹他是个人才,我们就亲近起来。数年的交往,马河声从未在我面前唉声叹气,知道我与您的关系也从未恳求过我向您提出他的困境。我们相处只是谈艺术,或展纸写字作画,每到吃饭时他就走了,他拒绝我的吃请,因为吃请了就要请吃,他没钱邀我去酒楼。但我接受过他两次从家乡带来的花馍,他是比他母亲亲自做的,夏天最热的时候送给我一盘冰淇淋,那是用钢笔画在一张纸上寄我的。我不推荐他,马河声依然是马河声,但我不推荐他,我的良知却时时受到谴责。从年龄和社会阅历上讲我当然算他的老师,从书画艺术的修养上他却应该称作是我的老师。我在二十五岁时就有了工作,生计问题基本解决,几十年衣食无忧,一心搞写作方有了今日成就。马河声十多岁进城,十六七年是漂泊不定,为生计奔波,直接影响着他的艺术的成功。偌大的城里,多一个领公家薪水的人并不可能使城市贫困,但少一个艺术天才往往使城市显得空旷。多少单位人浮于事,到处的庙里有不撞钟的和尚,却有人才不去聘用,有天才难发展。我不推荐马河声,我愧于我身在文化艺术的行当里,也怀疑我心胸狭窄嫉贤妒能,而推荐于您,您若以为区区小事,从抓政治和经济工作太忙将此事束之高阁或忘于脑后,世人如果知道又会影响到您的声誉,损害您的形象。我了解马河声而不推荐马河声,您过后知道了马河声的事又定要怪我,我给您推荐马河声就郑重其事地向您推荐,所以不邀您出来吃饭,也不口头叙说,特意写成此信。那么,您就继续往下看,我说说马河声的具体情况了。
马河声是渭北合阳人。合阳地处高寒,缺水少雨,主产小麦玉米,人多刚硬厚重。马河声却性情浪漫,机敏能言。他初学楷书,秀美温润有江南习气,一出道就在行当内声誉鹊起,这也是他能在古城里生存下来的原因。至后,又开始习画,悟性颇高,所临明清小品,几乎与真迹难以分辨。若以如此手艺应酬各种社会活动,马河声绝对可以做个囊中有物、出入有车,一头长发满脸清高之士了,但马河声却突然在一个夜里撕毁了旧时所有作品。他来告诉我,他的天性里确实有秀的成分,而在一片赞扬中单一发展下去,是难以成就大作品的。他的这次改变,使许多人难以接受,却让我振奋不已!我鼓呼了他的豪华志向,也告诉他或许他是一棵丁香,但生在渭北,宽博深厚的人文环境苍凉浑茫的生存态势,丁香已经不再纤弱,若再有意识地增长自己的雄沉,又会成为大的乔木。雄而无秀则枯,秀而无滑则弱,能清醒地认识自己,及时调整自己,我对马河声从此多了一份敬畏。
如今的书坛画坛鱼龙混杂,且到处是圈起来的围墙篱笆,仅瞧瞧他们的名片,足以被其头衔吓倒,但若去看看那些展览,你悲哀的并不是这些“艺术家”,而要浩叹些这个时代的荒芜来了。书画,尤其书法,原本是由实用而演变过来的艺术,古人恐怕是没有专门的书法家的,现在书写工具改变,仅仅以能用毛笔写字就称之为书法家,他们除了写字就是写字,将深厚的一门艺术变成了杂耍。正是基于对现状的不满,我们一批作家、学者和教授组织了一个民间性的书画社团,起名为“太白书院”,马河声就在其中。马河声虽不是作家、学者和教授,却长期与作家、学者、教授在一起,他也写作过许多文章,凭着他的年轻和热情,每次活动都是积极的策划者和组织者。更有难得的一点,他是出色的鼓动家,大家在创作时,他在旁极力煽情,往往是现场气氛轻松活跃,使创作者自信心大增,以至使大家在写字画画时总叫喊:河声,河声,你快来!
马河声的书画艺术已经相当的出色,但中国书画历来重视名人,马河声的书画,说真的没有我的书画卖得好。每当我们在一起,外人只买我的字画,我就有些不好意思。有人严厉地批评马河声不迎合市场,那就一直穷困潦倒吧。马河声终不动心,他说:名人都是从未名而有名的,书画能走向市场的有政坛上的书画家,有从事别的艺术门类的书画家,但也有纯以书画成为大家的书画家,我既然纯搞书画以来未成大名,那是我的作品还不行的原因。他坦然地面对着永恒和没有永恒的局面,潜心创作。他租住了一间很破旧的房子,购买的书沿着四堵墙往上垒,而让我题写了斋名:养马池。夏天里我去过一次养马池,房间热得像蒸笼,没有空调,一台电扇已经不能摇头,他只穿了一件裤头在挥汗作画,而茶几上零乱地摆着碗筷茶缸和方便面。我见此情景,感慨良久,想中外书画史上,有多少奇才在出道时十分艰难,却总有些富豪有意购买包装,将其推入市场。但是,现在能看出马河声潜力的人不多,能看出的如我,却不是富豪,我只能今日以二百元买他一只《塞乌》、明日五百元买他一幅《山水小品》,这点零钱又能买几顿饭几刀纸呢?
世人多人云亦云,常常莫名其妙地使砖瓦被人争,金银遭抛弃,而即使一个真正的'天才,也多有锦上添花者众,雪里送炭者少。中国正处改革,多种体制并行,以致出现人的贵贱贫富并不以能力而决定于供职的单位,如果马河声不是出身于农家,有一个单位有固定的收入,分配的房子,他是一棵树,会早在数年前就长粗长大,但现在只能艰艰难难地弯弯曲曲地长它的树了。这树肯定还能长大,我们何不在它生长期浇水施肥,而在它多少年后长大了才说这是一棵好树啊?!历史当然是劳动人民创造的,但文字记载的,即为青史,却往往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作为一任领导,抓政治抓经济抓治安是基本的工作,可纵观全国,这个古城要在政治、经济、治安诸方面几年间成就显赫,跃入国内前列,那是不现实的,一个城市应有一个城市的特点,古城是文化城,发展文化就得有人才,一任领导在职不过一届两届,与其在别的方面花尽力气而成绩平平,不如抓住几个人才推出,这也不妨是为官为政的一条有效举措吧。
因珍惜马河声,我的推荐情真也易于过激,不免有胡说八道之嫌,恕能谅解,更盼有回音。若半月内亦无消息,我就摆饭局请您了。
王志平
二十年前,我去李世南家采访,那里有一个小年青在跑小脚路,让他擦桌子,他用袖子去擦,让他去买烟,他在院子里摔了一跤。李世南说:“你慌?你慌?!”小年青长得眼顺,只是脸黑。二十年后,有人领我去他的朋友家聊天,一进门,那人在伏案画画,一枝笔不停地在嘴上蘸唾沫,嘴脏得像小儿屁眼。他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他,当年的小年青已经不小了,脸上纵横皱纹(他说他三十岁就成陈永贵的脸了),现在名字叫王志平。
人的一生,见什么人,关系什么时候疏,什么时候密,都有着定数。这一回和王志平重见后,来往就极多,可能因为他人善良,又很热情,也可能他是画家我也正热心了画画,还可能他有一部旧桑塔纳去哪儿都方便,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经常在一起,曾在几个月里,每到晚饭时间,电话就打过去或者打过来:吃什么饭呀? 他把车开过来一块去吃饭,最多的吃搅团和烙饼,再就是吃盐煎肉和麻婆豆腐,饭钱我掏。
和王志平混得狗皮袜子没了反正,发现了他很多毛病,比如性急,急着办事,办出差错,急着说话,说得不妥,比如爱挽裤腿,当众放屁,比如胃功能差却贪吃。吃了就服吗丁啉。若是别人这样,我肯定不愿为友了,但他这些毛病,让你生气又觉得可爱。他的好处是你怎么批评他,他说是毛病,要改要改,可永远没改过。但他的长处却比一般人的长处要长,他能吃苦,累活脏活都能干,不计较自己教授的身份;肯帮助人,他的桑塔纳几乎为文艺界相当多的人运过货物或出远门办事,三更半夜也是随叫随到;他爱辅导,这可能是当教师的职业习惯,谁家的孩子学习上有困难,让志平去指导他,他会不吃不喝,直教得孩子会了才罢。
书画家这个行当,说是天堂就是天堂,说是地狱就是地狱,有的人能把宣纸当钞票印,有的人却穷得像流浪汉。王志平的画还在流浪汉向宣纸就是钞票过渡期,需要一方面在画室里用功,一方面为生计奔波,他曾经极困苦过,卖过袜子,拉过大幕,一连十天酱油泡米饭,但现在好了,有七所房产在倒腾,我称他是西安市最小的房地产商。他有着颇高的绘画才能,志向也大,却总是生计困扰,不断地中断专业,他自嘲这是命运,也自慰这可能是天要降大任给他所需的折磨。四十五岁前未能成名,积累了扎实的绘画功底和丰富的人生体验,四十五岁后,他的绘画发生质变,在意识上,题材上,笔墨语言上突飞猛进,出版了自己的画册,广泛获得好评。他对灾难的预感是非常惊人的,对形象和色彩的敏感也超乎常人,并时不时灵光乍现,朋友们都认为他是一堆珍珠可惜没有一条线串起来,是一堆砖瓦木料可惜没有柱子,而将要年过半百了才突然一层纸戳破。他应属于晚成之人,他说他要感谢我,我说不用谢我,你教会了我一些造型线条和色彩搭配,我什么也没教你,仅仅影响了你多读些书,要谢,谢你老婆。
他的老婆似乎是上帝派来管制他的,他是个野马,没有驭手,他是把琴,没给调弦,他的老婆按家庭主妇的要求不是称职的,但她好学习,性沉静,长处正好是他的短处。他们真正是形影不离,我笑着说樱桃大多是一颗樱桃一个把儿,偶尔也有一个把儿上两个樱桃,你们是连把樱桃。他说那就是并蒂莲么。我说:别说得那么高洁,是连把儿樱桃!
现在的王志平虽然还喜欢长发飘飘,虽然还喜欢穿色彩怪异的衣服,虽然我们一冲动就驱车数百里去耀县吃一碗一元五角的咸汤面,虽然每到一处他还是发疯似的为一个造型或树上叶子的色彩大呼小叫,但他已在加紧创作,画出了大量的极有新意的作品,准备着新作展。我热切地关注着他,衷心祝他成功。
贾平凹《画人记》阅读
友谊画面上站着的是我,坐着的是邢庆仁。
邢庆仁是一位画家。
我们曾一起在深圳何香凝美术馆办过书画展,展名叫《长安男人》,实在是长安城里两个最丑陋的男人。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有各自的不幸,其实人的长相也是这样,美人差不多一个模式,丑人之间的丑的距离却大了,我俩就是证据。
和邢庆仁来往频繁始于二十世纪之末,到现在差不多已四年。四年里几乎每礼拜见一次,我还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大的毛病,友谊日渐坚刚。我想了想,这是什么原因呢?可能我们都是乏于交际,忠厚老实,在这个太热闹的社会里都一直孤独吧。再是,我也总结了,做朋友一定得依着性情,而不是别的目的,待朋友就多理解朋友,体谅朋友,帮助朋友,不要成为朋友的拖累。中国十多亿人,我也活了近五十年,平日交往的也就是七八个人的小圈子,这个小圈子且随着时间不断地在变换,始终下来的才是朋友。那些在阶级斗争年月里学会了给他人掘坑的人,那些太精明聪明的人,那些最能借势的人,我是应付不了,吃些亏后,就萧然自远了。人的生活就是扒吃扒喝和在人群里扒着友谊的过程,所以,我画下了这幅画。
这样的画我同时画了两幅,一幅庆仁索要了去,一幅就挂在我的书屋。庆仁那天取画的时候,说他读了一本书,书上有这样一句话:穷人容易残忍,富人常常温柔。
“这话当然不仅指经济上的穷与富,”他说,“你想想,事业上,精神上,何尝不是这样呢?”
我想了想,就笑了。
绘画认识郑全铎是在二○○○年,我们一起走丝绸之路。平日做朋友,甚或只有个荣辱问题,而出了远门却成了生死之约,大家就推选郑全铎为团长。开着了一辆车,一个月在青藏高原上奔波,团长是最辛苦的,早晨总是第一个起床,晚上又是最后一个睡觉,脸本来黑,现在越发黑了,又爱出汗,又要拿纸巾擦,常常纸屑就粘在下巴上。每次车一上路,我画个佛像放在车窗前,就睡着了,一个睡着很快传染得大家都睡着了。他是不敢睡的,要坐到驾驶室给司机递烟、说话,不时叮咛开慢些,再慢些。当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寻着饭馆吃饭了,他就歪着头在椅子上打盹。我说:“老郑,老郑”,叫他吃饭,他会忽地醒来,说:“啥事,啥事?”一脸的警觉。
从丝绸之路回来,我和郑全铎来往就非常多了,似乎走了一趟丝绸之路就像是上了一次老山前线,我们成了战友。他是个很矛盾的人,作为一个军人,甚至当过了中国王牌师的副参谋长,却骨子里好文。他穿上军装的时候,威武庄严,你不敢随便和他开玩笑,但脱下军装了,一坐下来他就码裤腿,和我一样,时不时就露出乡下人的习气。我们谈起乡下事,谈起最多的事是没有饭吃。我说我却是个乖娃,我妈上地前把我放在门墩上,她从地里回来了我还在门墩上坐着。他说他那时在村里是“惹不起”,每次他要什么大人就得给,不给,他就倒在地上哭,哭死了。他是渭河北岸人,厚肉大脸,看起来抽笨,但道数清楚,极具智慧,大场面小场面,能撑起,能控制,拿捏得非常好。他话不多,却诙谐,已经是很尴尬的事了,经他一诙谐,二两拨千斤,没事了。
人这一生,其实是不断觅寻朋友的过程。有些朋友是好人,但没趣,交往着太累,有些朋友有趣,做人却没有底线,交往就不会长久。郑全铎身上有一种豪气又才情漾溢,相处可靠而快乐。一位部队的首长对我说:“你结交郑全铎着好,他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可以托付大事。”
就这么交往着,我有事找他,他有事找我,一块去秦岭望春,一块去吃羊肉泡,有一天他突然说他要画画呀。虽然他交往着许多画家,我也在业余画画,但如果他说他干别的事,我一点也不吃惊,而他说他要画画,却大出我的想象。我当时笑了笑,没有在意,没想过了几天他真的拿了几张画,画得竟然有模有样。我说: “好,有前途!”他说:“你就是说谎,我也当真的哩!”他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像疯了一样,每次来都拿一卷儿画,来了就逼你评说。我当然要鼓励,但他的画越画越好,进步之神速令我惊讶,我就不敢敷衍了,正儿八经地指出哪张好,又正儿八经地指出哪张不好,然后商讨我们各自对绘画的体会。我在年轻的时候学写作,凡是朋友来,就逼着朋友听我念文章,郑全铎快五十的人了,画起画来比我还痴,在相当的时间里,他只要给我打电话,我就说:坏了,又得看他的画了!
他的画和我的画一样,笔墨是欠缺的,或许他看见我在画画,知道画还可以这样画,就勇敢了,画的比我更野更怪。有一位官员嘲笑我们是半路出家,我们反驳说:你当官更是半路出家!我们当然清楚我们的不足,也在不断地熟练我们的笔墨,但我们更在当今普遍把笔墨当作绘画目的的情况下发展我们的长处。我们的作画纯粹是兴趣,有生命的快乐,而不是去为了展览和获奖,也不是为了卖钱或扬名,画了就在自己的墙上挂着,所以从不论纸张大小,不顾及那么多的清规戒律,一任恣肆得意。他的画极具原创性,题材、构图和用笔上有他鲜明的个性。我说过他的画有草莽之气,这不是贬低,我欣赏的是那一种激情,它虽不儒雅,但大气张扬,生而硬,绝不平庸。我也琢磨过他的画风是怎么形成的?当然一是生存的环境,他是渭北人,又数十年的军旅生活,性格里沉淀了沉雄,再是他接触的范围广,求教的名家多。他的'绘画没有俗气,又痴爱和勤奋,以现在进步的势头看,我是很看重他的。
今天我又到他的家中,他的双胞胎儿子都在大学读书,没有回来,他妻子安静地在一张桌上写楷书,那楷书堪称一流;而他则在另一张桌连呼带叫地画他的画,颜料弄得满桌都是。我来又鼓励他出画册的事,他还是下不了决心。刚才他还戏谑妻子:“我真佩服你,你就那么一点儿才气却下这么大的功夫,我实在是不珍惜我了!”这阵却说:“真的能出吗?”我说:“怎么不能出?出上一本册子权当是向关爱你的朋友们的一次绘事汇报么!”所以,我们给这本册子定名为:绘报。
藏者我有一个朋友,是外地人。一个月两个月就来一次电话,我问你在哪儿,他说在你家楼下,你有空没空,不速而至,偏偏有礼貌,我不见他也没了办法。
他的脸长,颧骨高,原本是强项角色,却一身的橡皮,你夸他,损他,甚至骂他,他都是笑。这样的好脾气像清澈见底的湖水,你一走进去,它就把你淹了。
我的缺点是太爱吃茶,每年春天,清明未到,他就把茶送来,大致吃到五斤至十斤。给他钱,他是不收的,只要字,一斤茶一个字,而且是单纸上写单字。我把这些茶装在专门的冰箱里,招待天南海北的客人,没有不称道的,这时候,我就觉得我是不是给他写的字少了?
到了冬天,他就穿着那件宽大的皮夹克来了,皮夹克总是拉着拉链,从里边掏出一张拓片给我显派。我要的时候,他偏不给,我已经不要了,他却说送了你吧,还有同样的一张,你在上边题个款吧。我题过了,他又从皮夹克里掏出一张,比前一张更好,我便写一幅字要换,才换了,他又从皮夹克里掏出一张。我突然把他抱住,拉开了拉链,里边竟还有三四张,一张比一张精彩,接下来倒是我写好字去央求他了。整个一晌,我愉快地和他争闹,待他走了,就大觉后悔,我的字是很能变作钱的,却成了一头牛,被他一小勺一小勺巧妙着吃了。
有一日与一帮书画家闲聊,说起了他,大家竟与他熟,都如此地被他打劫了许多书画,骂道:这贼东西!却又说:他几时来啊,有一月半不见!
我去过他家一次,要瞧瞧他一共收藏了多少古董字画,但他家里仅有可怜的几张。问他是不是做字画买卖,他老婆抱怨不迭:他若能存一万元,我就烧高香了! 他就是千辛万苦地采买茶叶和收集本地一些碑刻和画像砖拓片到西安的书画家那儿嘻嘻哈哈地换取书画,又慷慷慨慨地分送给另一些朋友、同志。他生活需要钱却不为钱所累,他酷爱字画亦不做字画之奴,他是真正的字画爱好者和收藏者。
真正的爱好者和收藏者是不把所爱之物和藏品藏于家中而藏于眼中,凡是收藏文物古董的其实都是被文物古董所收藏。人活着最大的目的是为了死,而最大的人生意义却在生到死的过程。朋友被朋友们骂着又爱着,是因了这个朋友的真诚和有趣。他姓谭,叫宗林。
推荐马河声我曾给王×推荐过马河声,王×没有回音;我又给张××推荐过马河声,张××说他们研究研究,但也没有了下文。我只得向您推荐马河声了。您上任后,我与您约定我绝不以私人事麻烦您,可马河声不是我的亲戚。也不是同乡、同学。如果再不向您推荐,马河声的问题在这个城市里可能永远得不到解决,而我若不推荐,马河声则不会再有人肯推荐。因为马河声是个穷人,没有城里户口,没有工作单位,甚至三十六岁了,还没有娶妻成家。五年前我认识了马河声,我那时四十三岁,他三十一岁,我们的属相都为龙,我正好大他一轮,我惊叹他是个人才,我们就亲近起来。数年的交往,马河声从未在我面前唉声叹气,知道我与您的关系也从未恳求过我向您提出他的困境。我们相处只是谈艺术,或展纸写字作画,每到吃饭时他就走了,他拒绝我的吃请,因为吃请了就要请吃,他没钱邀我去酒楼。但我接受过他两次从家乡带来的花馍,他是比他母亲亲自做的,夏天最热的时候送给我一盘冰淇淋,那是用钢笔画在一张纸上寄我的。我不推荐他,马河声依然是马河声,但我不推荐他,我的良知却时时受到谴责。从年龄和社会阅历上讲我当然算他的老师,从书画艺术的修养上他却应该称作是我的老师。我在二十五岁时就有了工作,生计问题基本解决,几十年衣食无忧,一心搞写作方有了今日成就。马河声十多岁进城,十六七年是漂泊不定,为生计奔波,直接影响着他的艺术的成功。偌大的城里,多一个领公家薪水的人并不可能使城市贫困,但少一个艺术天才往往使城市显得空旷。多少单位人浮于事,到处的庙里有不撞钟的和尚,却有人才不去聘用,有天才难发展。我不推荐马河声,我愧于我身在文化艺术的行当里,也怀疑我心胸狭窄嫉贤妒能,而推荐于您,您若以为区区小事,从抓政治和经济工作太忙将此事束之高阁或忘于脑后,世人如果知道又会影响到您的声誉,损害您的形象。我了解马河声而不推荐马河声,您过后知道了马河声的事又定要怪我,我给您推荐马河声就郑重其事地向您推荐,所以不邀您出来吃饭,也不口头叙说,特意写成此信。那么,您就继续往下看,我说说马河声的具体情况了。
马河声是渭北合阳人。合阳地处高寒,缺水少雨,主产小麦玉米,人多刚硬厚重。马河声却性情浪漫,机敏能言。他初学楷书,秀美温润有江南习气,一出道就在行当内声誉鹊起,这也是他能在古城里生存下来的原因。至后,又开始习画,悟性颇高,所临明清小品,几乎与真迹难以分辨。若以如此手艺应酬各种社会活动,马河声绝对可以做个囊中有物、出入有车,一头长发满脸清高之士了,但马河声却突然在一个夜里撕毁了旧时所有作品。他来告诉我,他的天性里确实有秀的成分,而在一片赞扬中单一发展下去,是难以成就大作品的。他的这次改变,使许多人难以接受,却让我振奋不已!我鼓呼了他的豪华志向,也告诉他或许他是一棵丁香,但生在渭北,宽博深厚的人文环境苍凉浑茫的生存态势,丁香已经不再纤弱,若再有意识地增长自己的雄沉,又会成为大的乔木。雄而无秀则枯,秀而无滑则弱,能清醒地认识自己,及时调整自己,我对马河声从此多了一份敬畏。
如今的书坛画坛鱼龙混杂,且到处是圈起来的围墙篱笆,仅瞧瞧他们的名片,足以被其头衔吓倒,但若去看看那些展览,你悲哀的并不是这些“艺术家”,而要浩叹些这个时代的荒芜来了。书画,尤其书法,原本是由实用而演变过来的艺术,古人恐怕是没有专门的书法家的,现在书写工具改变,仅仅以能用毛笔写字就称之为书法家,他们除了写字就是写字,将深厚的一门艺术变成了杂耍。正是基于对现状的不满,我们一批作家、学者和教授组织了一个民间性的书画社团,起名为“太白书院”,马河声就在其中。马河声虽不是作家、学者和教授,却长期与作家、学者、教授在一起,他也写作过许多文章,凭着他的年轻和热情,每次活动都是积极的策划者和组织者。更有难得的一点,他是出色的鼓动家,大家在创作时,他在旁极力煽情,往往是现场气氛轻松活跃,使创作者自信心大增,以至使大家在写字画画时总叫喊:河声,河声,你快来!
马河声的书画艺术已经相当的出色,但中国书画历来重视名人,马河声的书画,说真的没有我的书画卖得好。每当我们在一起,外人只买我的字画,我就有些不好意思。有人严厉地批评马河声不迎合市场,那就一直穷困潦倒吧。马河声终不动心,他说:名人都是从未名而有名的,书画能走向市场的有政坛上的书画家,有从事别的艺术门类的书画家,但也有纯以书画成为大家的书画家,我既然纯搞书画以来未成大名,那是我的作品还不行的原因。他坦然地面对着永恒和没有永恒的局面,潜心创作。他租住了一间很破旧的房子,购买的书沿着四堵墙往上垒,而让我题写了斋名:养马池。夏天里我去过一次养马池,房间热得像蒸笼,没有空调,一台电扇已经不能摇头,他只穿了一件裤头在挥汗作画,而茶几上零乱地摆着碗筷茶缸和方便面。我见此情景,感慨良久,想中外书画史上,有多少奇才在出道时十分艰难,却总有些富豪有意购买包装,将其推入市场。但是,现在能看出马河声潜力的人不多,能看出的如我,却不是富豪,我只能今日以二百元买他一只《塞乌》、明日五百元买他一幅《山水小品》,这点零钱又能买几顿饭几刀纸呢?
世人多人云亦云,常常莫名其妙地使砖瓦被人争,金银遭抛弃,而即使一个真正的天才,也多有锦上添花者众,雪里送炭者少。中国正处改革,多种体制并行,以致出现人的贵贱贫富并不以能力而决定于供职的单位,如果马河声不是出身于农家,有一个单位有固定的收入,分配的房子,他是一棵树,会早在数年前就长粗长大,但现在只能艰艰难难地弯弯曲曲地长它的树了。这树肯定还能长大,我们何不在它生长期浇水施肥,而在它多少年后长大了才说这是一棵好树啊?!历史当然是劳动人民创造的,但文字记载的,即为青史,却往往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作为一任领导,抓政治抓经济抓治安是基本的工作,可纵观全国,这个古城要在政治、经济、治安诸方面几年间成就显赫,跃入国内前列,那是不现实的,一个城市应有一个城市的特点,古城是文化城,发展文化就得有人才,一任领导在职不过一届两届,与其在别的方面花尽力气而成绩平平,不如抓住几个人才推出,这也不妨是为官为政的一条有效举措吧。
因珍惜马河声,我的推荐情真也易于过激,不免有胡说八道之嫌,恕能谅解,更盼有回音。若半月内亦无消息,我就摆饭局请您了。
王志平二十年前,我去李世南家采访,那里有一个小年青在跑小脚路,让他擦桌子,他用袖子去擦,让他去买烟,他在院子里摔了一跤。李世南说:“你慌?你慌?!”小年青长得眼顺,只是脸黑。二十年后,有人领我去他的朋友家聊天,一进门,那人在伏案画画,一枝笔不停地在嘴上蘸唾沫,嘴脏得像小儿屁眼。他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他,当年的小年青已经不小了,脸上纵横皱纹(他说他三十岁就成陈永贵的脸了),现在名字叫王志平。
人的一生,见什么人,关系什么时候疏,什么时候密,都有着定数。这一回和王志平重见后,来往就极多,可能因为他人善良,又很热情,也可能他是画家我也正热心了画画,还可能他有一部旧桑塔纳去哪儿都方便,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经常在一起,曾在几个月里,每到晚饭时间,电话就打过去或者打过来:吃什么饭呀? 他把车开过来一块去吃饭,最多的吃搅团和烙饼,再就是吃盐煎肉和麻婆豆腐,饭钱我掏。
和王志平混得狗皮袜子没了反正,发现了他很多毛病,比如性急,急着办事,办出差错,急着说话,说得不妥,比如爱挽裤腿,当众放屁,比如胃功能差却贪吃。吃了就服吗丁啉。若是别人这样,我肯定不愿为友了,但他这些毛病,让你生气又觉得可爱。他的好处是你怎么批评他,他说是毛病,要改要改,可永远没改过。但他的长处却比一般人的长处要长,他能吃苦,累活脏活都能干,不计较自己教授的身份;肯帮助人,他的桑塔纳几乎为文艺界相当多的人运过货物或出远门办事,三更半夜也是随叫随到;他爱辅导,这可能是当教师的职业习惯,谁家的孩子学习上有困难,让志平去指导他,他会不吃不喝,直教得孩子会了才罢。
书画家这个行当,说是天堂就是天堂,说是地狱就是地狱,有的人能把宣纸当钞票印,有的人却穷得像流浪汉。王志平的画还在流浪汉向宣纸就是钞票过渡期,需要一方面在画室里用功,一方面为生计奔波,他曾经极困苦过,卖过袜子,拉过大幕,一连十天酱油泡米饭,但现在好了,有七所房产在倒腾,我称他是西安市最小的房地产商。他有着颇高的绘画才能,志向也大,却总是生计困扰,不断地中断专业,他自嘲这是命运,也自慰这可能是天要降大任给他所需的折磨。四十五岁前未能成名,积累了扎实的绘画功底和丰富的人生体验,四十五岁后,他的绘画发生质变,在意识上,题材上,笔墨语言上突飞猛进,出版了自己的画册,广泛获得好评。他对灾难的预感是非常惊人的,对形象和色彩的敏感也超乎常人,并时不时灵光乍现,朋友们都认为他是一堆珍珠可惜没有一条线串起来,是一堆砖瓦木料可惜没有柱子,而将要年过半百了才突然一层纸戳破。他应属于晚成之人,他说他要感谢我,我说不用谢我,你教会了我一些造型线条和色彩搭配,我什么也没教你,仅仅影响了你多读些书,要谢,谢你老婆。
他的老婆似乎是上帝派来管制他的,他是个野马,没有驭手,他是把琴,没给调弦,他的老婆按家庭主妇的要求不是称职的,但她好学习,性沉静,长处正好是他的短处。他们真正是形影不离,我笑着说樱桃大多是一颗樱桃一个把儿,偶尔也有一个把儿上两个樱桃,你们是连把樱桃。他说那就是并蒂莲么。我说:别说得那么高洁,是连把儿樱桃!
现在的王志平虽然还喜欢长发飘飘,虽然还喜欢穿色彩怪异的衣服,虽然我们一冲动就驱车数百里去耀县吃一碗一元五角的咸汤面,虽然每到一处他还是发疯似的为一个造型或树上叶子的色彩大呼小叫,但他已在加紧创作,画出了大量的极有新意的作品,准备着新作展。我热切地关注着他,衷心祝他成功。
贾平凹:《画人记》
《画人记》曾获“2005年中国最佳散文”的美称。作者通过简练的笔触刻画了几个生动的“画人”形象,使读者对生活于基层默默无闻又对书画艺术孜孜以求的书画艺人们滋生起几分同情和敬佩。
【第1句】:一人一式,变化多姿。
本文是一束人物小品,原文共有五个人物,课文节选了其中的三个。因为都是写人,如果用同一种模式写,读来必然令人生厌。作者深谙此理,他采用一人一式的方法。写邢庆仁,以侧面描写为主,人物隐藏到幕后。作者看似在漫不经心地谈自己处朋友的原则和自己朋友圈子的变换,实际上每一句都是在写邢庆仁。写谭宗林,正面浓墨重彩,细节生动典型,然后再以侧面描写和精当议论略加衬托和升华。写马河声,则以书信格式,以第二人称,追溯历史,描摹现状,不厌其繁,周到细腻。正因为三个人物用了三种不同的范式,读来毫无雷同之感,反有灵动变化之妙。
【第2句】:语言朴实,感情真挚。
贾平凹的.散文语言朴实无华,清新自然。贾平凹小学里遇到一个教了他两年的启蒙女教师,在他读二年级时教他写信,有什么事情就写什么,不考虑格式。老师说:“以后到高年级做作文,或者长大写文章,你就按这路子写,不要被什么格式套住你,想写什么样就写什么,熟悉什么就写什么,写清、写具体就好了。”贾平凹回忆说:“从那时起我就记住了老师的话,之所以如今我还能写些小说、散文,老师当时的话对我影响很大。”贾平凹的这篇散文就是如话家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毫无造作之感。另外,本文的感情也真挚感人,也许因为文中所写的三个人都是作者的好朋友,作者在行文中充溢着激情。对忠厚老实邢庆仁的欣赏,对真诚有趣谭宗林的喜欢,对德艺双馨而又遭遇不幸的马河声的同情溢于言表。贾平凹曾说:“散文是情种的艺术,纯,痴,一切不需掩饰;甚至暴露、解剖自己,也是一条成功的秘诀。” 他又说:“如果从事散文,那这离不了‘情’字的。”他的主张和实践是完全吻合的。
拓展:
贾平凹简介
陕西丹凤人。1967年初中毕业后,一度在家务农。1972年入西北大学中文系,1973年在陕西《群众艺术》发表第一篇作品《一双袜子》毕业后分配到陕西人民出版社任文艺编辑。早期作品大多写平凡人物的田园爱情,后结集为《山地笔记》,其中《满月儿》获首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1980年调到期西安市文联,任《长安》文学月刊编辑。这时的创作偏重于对社会弊端的揭露和对社会人生的思考。1983年出开始专业创作。写了中篇小说《商州初录》,作品借鉴了我国的方志、游记、话本小说的表现手法。之后又接连写了3部反映当前农村生活变动的中篇小说《小月前本》、《鸡窝洼的人家》、腊月·正月》,作品描写农村在实行生产责任制之后,人们的思想、志向、伦理观等各方面的深刻变化。其中《腊月·正月》获第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再后又创作《天狗》、《黑氏》、《古堡》等一批中篇小说及长篇小说《商州》,获得普遍好评。继一系列描绘商州风情的小说之后,1987年又创作了描写改革时期商州农村社会生活的风貌的长篇小说《浮躁》,引起文艺界极大注意。他的作品风格清淡恬静,文笔纯朴厚实,洋溢着浓烈醇厚的山野气息。
现为作协陕西分会副主席。
[著作书目]
兵娃(短篇小说集),1977,中国少儿
姐妹本纪(短篇小说集)1978,安徽人民
山地笔记(短篇小说集)1979,上海文艺
早晨的歌(短篇小说集)1980,陕西人民
贾平凹小说新作集(短篇小说集)1981,中青
月迹(散文集)1982,百花
野火集(短篇小说集)1982,陕西人民
爱的踪迹(散文集)1983,上海文艺
商州散文记(散文集)1983,四川人民;后改为《心迹》,1985,四川文艺
小月前本(中篇小说集)1984,花城
腊月·正月(中篇小说集)1985,十月
天狗(中篇小说集)1986,作家
贾平凹集(中篇小说集)1986,海峡
商州(长篇小说)1986,十月
平凹游记选(散文集)1986,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
空白(诗集)1987,花城
冰炭集(中篇小说集)1987,陕西人民
故里(中篇小说集)1987,中原农民
贾平凹散文自选集1987,漓江
浮躁(长篇小说)1987,作家
晚唱集(中篇小说)1988,百花
商州三录(散文集)1988,百花
妊娠(长篇小说)1988,作家
贾平凹《古土罐》全文阅读
我来自乡下,其貌亦丑,爱吃家常饭,爱穿随便衣,收藏也只喜欢土罐。西安是古汉唐国都,出土的土罐多,土罐虽为文物,但多而价贱,国家政策允许,容易弄来,我就藏有近百件了。家居的房子原本窄狭,以致于写字台上,书架上,客厅里,甚至床的四边,全是土罐。我是不允许孩子们进我的房子,他们毛手毛脚,担怕撞碎,胖子也不让进来,因为所有空间只能独人侧身走动。曾有一胖妇人在转身时碰着了一个粮仓罐,粮仓罐未碎,粮仓罐上的一只双耳唐罐掉下来破为三片。许多人来这里叫喊我是仓库管理员,更有人抱怨房子阴气太重,说这些土罐都是墓里挖出来的,房子里放这么多怪不得你害病。我是长年害病,是文坛上著名的病人,但我知道我的病与土罐无关,我没这么多土罐时就病了的。至于阴气太重,我却就喜欢阴,早晨能吃饭的是神变的,中午能吃饭的是人变的,晚上能吃饭的是鬼变的,我晚上就能吃饭,多半是鬼变的。有客人来,我总爱显示我的各种土罐,说它们多朴素,多大气,多憨多拙,无人了,我就坐在土罐堆中默看默笑,十分受活。
我是很懒惰的人,不大出门走动,更害怕去社交应酬。自书画渐渐有了名,虽别人以金来购,也不大动笔,人骂我借墨,吝啬佬,但凡听说哪儿有罐,可以弄到手,不管白日黑天,风寒雪雨,我立即就赶去了。许多人因此而骗我,提一只土罐来换几个字,或要送我一只土罐而要求去赴一个堂会,上当受骗多了,我也知道要去上钩人瓮,但我控制不了我,我受不了土罐的诱惑。我想,在权力、金钱、女色、名誉诸方面,我绝对有共产党人的品质,而在土罐方面不行。对于土罐的'如此嗜好,连我也觉得不解,或许我上上的那一世曾经是烧窑的?或许我上上的哪一世是个君王富豪?
这些土罐,少量是古董市场上买的,大量是以字画变换,还有一些,是我使了各种手段从朋友、熟人手中强夺巧取而来。在我洋洋得意收藏了近百的土罐之时,一日去友人芦苇家,竟然见得他家有一土罐大若两人搂抱,真是馋涎欲滴,过后耿耿于怀,但我难以启口索要,便四处打听哪儿还有大的,得知陕北佳县一带有,雇车去民间查访,空手而归,又得知径阳某人有一巨土罐,驱车而去,那土罐大虽大,却已破裂。越是得不到越想得到,遂鼓足勇气给芦苇去了一信,写道——古语说,神归其位,物以类聚。我想能得到您存的那只特大土罐。您不要急。此土罐虽是您存,却为我爱,因我收集土罐上百,已成气候,却无统帅,您那里则有将无兵,纵然一本巨大,但并不是森林,还不如待在我处,让外人观之叹我收藏之盛,让我抚之念兄友情之重。当然,君子是不夺人之美,我不是夺,也不是骗,而要以金购买或以物易物。土罐并不值钱,我愿出原价十倍数,或您看上我家藏物,随手拿去。古时友人相交,有赠丫环之举,如今世风日下,不知兄肯否让出瓦釜?信发出后,日日盼有回复,但久未音讯,我知道芦苇必是不肯,不觉自感脸红。正在我失望之时,芦苇来电话:“此士罐是我镇家之物,你这般说话,我只有割爱了!”芦苇是好人,是我知已,我将永远感谢他了。我去拉那巨大土罐时,特意择了吉日,回来兴奋得彻夜难眠,我原谅着我的掠夺,我对芦苇说:物之所得所失,皆有缘份啊!
现在,巨大土罐放在我的家中,它逼着一些家什移位于阳台上,而写字台仅留给我了报纸一般大的地方。我在想,这套房子到底是组织上分配给我住的还是给土罐住的?这些土罐是谁人所做,埋人谁人坟墓,谁人挖掘出土,又辗转了谁人之手来到了我这里?在我这里呆过百年了又落在哪人手中,又有谁能还知道我曾经收藏过呢?土罐是土捏烧而成,百年之后我亦化为土,我能不能有幸也被人捏烧成土罐,那么,家里这些土罐是不是有着汉武帝的土,司马迁的土,唐玄宗或李白的土?今夜,月明星稀,家人已睡,万籁俱静,我把每个土罐拍拍摸摸,以想象,在其身上书写了那些历史的人名,恍惚间,便觉得每个土罐的灵魂都从汉唐一路而来了,竟不知不觉间在一土罐上也写下了我的名字。
1998年2月19日